47 飞刀
“承让。”
酒店礼宾厅内,上半赛季围甲联赛第六场正接近尾声,陆陆续续有人从桌边离开,还有些则退到场边,默默给自家队员撑场面。
时光向不远处朝这里探头探脑的许厚微微点头,慢吞吞收拾起桌面。
和他的状态正相反,对面坐着的年轻棋手神色不太自然,满头大汗,像是刚结束一场大战一样。
他的队伍是上届乙赛中杀出来的黑马,成立不久就一路闯进甲级队列。不过他们队内多是从甲队挖来的冷板凳棋手,乙级里排得上号,到了甲赛中,实力相比之下就没那么出众了。
时光原本以为是这样的。
因为休假他错过了队里的针对性训练,对手的棋风、性格、甚至背景,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,只是看赛前许厚神色轻松地朝他示意,以为对手不难对付的。
谁知道他差点落了对方的陷阱中去。
“飞刀,很有想法。”
他由衷地感慨道。
然而对方根本不接他的称赞,反而小声反驳:“又没扎中,有什么用。”
时光耸耸肩,不置可否。
他有想过对方能进甲赛可能有些绝技,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绝技是飞刀。
飞刀不同于传统定式,它不指某种固定的下法,而是强调“创新”:所有打破常规标新立异的下法都可以称作是飞刀。
正是由于它的“新”,导致它一旦出现,对手完全无法预测下一步的走向。
新手筋、新变化、孤棋、怪棋、无理棋,每一步都可能在后期化作击杀的刀,每一步也都可能只是用于分散注意力的无用棋。
迷惑性强不说,即便被对手及时破解了招数,使用者也不会受到多大的损失。
当双方实力差距较大时,使用这种“怪招”就相当于强行把对手拉到一个陌生的战场,擅长的布局被打乱,经验优势被大大削弱,剩下的只能比双方棋手的基本功和天赋强弱了。
所以输给飞刀的棋手,多少会感到有些憋屈。
怪不得赛前很多人经过他们桌边时,看向他对面这个对手的眼神都有些奇怪。
时光后知后觉地想到。
不过和那些人不同,时光向来对这种“奇门怪招”有着独特的兴趣,别人避之不及的飞刀,他却巴不得能在比赛中遇到。
如果有人翻阅过他学棋以来所有的棋谱,或许能注意到很奇怪的一点:哪怕再熟悉不过的布局,他都很少会用完全相同的破局手法。
即便只做很微小的一些改变。
对他来说,在约定俗成中摸索更多可能性已经近乎成一种本能。
只是他对外公开的棋谱少之又少,不论道场还是职业队待的时间都不算长。身边的人只大概熟悉他的棋风,再亲近些的像洪河沈一郎,对他常用的招式有些印象。
只有褚嬴完完整整见证过他手下的每一盘棋。
他常说时光下棋有时过于依赖灵感,棋力很容易忽高忽低,但他却从未逼时光改正。
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这种天赋才能让时光能在围棋之路上走得更远。
围棋下到最后,求的不再是输赢,而是棋盘上无穷的变化。
百局百样,能从经验中获得成长,又不会被经验束缚,这便是时光总能下出令人惊艳的逆转一棋的原因。
这样的他在看到对手下出自己从未想过的下法时,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?
事实上,在意识到自己差点中刀时,时光的眼睛都亮了。
他惊讶于对手如此大胆地对传统古棋招式进行革新,又好奇招数之中一抹隐约的熟悉感。
为了刺激对手更肆意地铺开布局,他甚至故意放慢了自己的节奏,有意无意地挑些刁钻的棋路,引导对方下出更精彩的棋。
只可惜,对手的实力明显不足以掌控这个奇招,飞刀犹如昙花一现,后续的棋接续地十分生硬,完全没了开场的灵活。
若不是那手“奇招”前期还用了十几手做铺垫,他都以为对方是误打误撞蒙出了那步好棋。
不过能下出一次就能下出第二次,重要的是这局棋证明了他有这种潜力,连时光都不禁期待起来,下次相遇他到底能够成长到什么地步。
谁知对方突然开口:
“真希望新人王不会遇到你。”
“?”
时光嘴角的笑容一滞,有些没反应过来。
“棋神的徒弟,我想谁都不想遇到你。”
“名声再响也是他的,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职业初段,”时光弯起食指在桌边的名牌上轻敲两下,“还是个三台。”
同为三台却比他段位高的对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,纠结了一番后又补充道:
“你还是这届北斗杯的冠军不是吗,我看过你的比赛,很精彩。”
他的语气不自觉染上一丝急躁,搭在棋篓边的手抬起,胡乱揉了揉本就没多整齐的头发。
“算了,反正本来也赢不了,什么破飞刀,一点也不好用。。。”
越到后面他的声音越轻,轻到连坐的很近的时光都听不清在说什么。
焦躁的情绪似乎真的能够传染,时光眼皮一搭,再抬眼时已没了刚刚的兴奋。
“我就当作夸奖了。”他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,微皱的眉头和语气中的不耐都显示了他此时心情的不悦。
不过停了几秒后,他还是没忍住开口:
“不战而胜很难,不战而败却很容易,你觉得呢?”
对方没料到他突然的发问,有些呆呆地看向他。时光也不多停留,瞄了一眼对方的名牌后起身,毫不留念地大步离开:
“期待咱们在新人王的赛场上相遇吧。”
俞亮早早结束了比赛,正有些无聊地站在门口等他,时光见状加快了些脚步走过去。
“等很久了?”
“二十多个子吧。”
二十个子的时间,可长可短,但时光知道他在暗指自己这场下得慢了些,摇摇头说:“今天有点特殊。”
“特殊?”俞亮闻言转过头,看到时光刚离开的座位那里聚了几个穿着同样队服的棋手,神情都一致得有些沮丧,似乎在低声互相安慰中。
“那支队伍我之前遇到过,以他们的实力,应该不难对付才对。你中刀了?”
“嗯?你怎么知道?”时光好奇问,“我是说,你怎么知道他们用得是飞刀?”
这下轮到俞亮有些惊讶了:“他们从上赛季开始场场用飞刀,从主将到三台,清一色同样的招数。你们队没有做针对性训练吗?”
“我休假来着。”
俞亮的表情古怪起来,问:“那你后面几场的对手是不是都没关注?”
围甲联赛的对阵表赛前就会公布,不过由于局数过多,很多棋手都会把精力着重放在当周的对手身上,特别像时光这样的懒人,从来都等着针对性训练时再去了解下一场对手。
反正临阵磨枪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,他更愿意遵循自己习惯的训练节奏。
俞亮一看他的表情就清楚了,轻叹口气,缓缓说道:“你们今天的这个对手,我有专门看过他们在乙赛中的棋谱记录,奇怪的是不论主将还是其他棋手,用起这个‘飞刀’都感觉很生硬。”
时光立刻会意:“你是说,这其实不是他们自创的?”
“只能这样解释了。他们虽然生搬来了招式,却不得要领,队员又没有驾驭它的能力,一开始还能打一个出奇不意的效果,乙赛过后他们的套路被摸透了,也就吃不到什么甜头了。”
俞亮回忆说:“据说这赛季开始,比了六场,他们一路输了六场。不出意外的话,赛季末他们又会被降回乙级了。”
“那也很奇怪啊,招数再好用,也不至于全队上下每场都用吧。冒着被降级的风险用新招数,怎么想都不如用顺手的老套路稳妥。”话音未落,时光突然意识到什么,脱口而出:
“他们在研究定式飞刀?”
俞亮点点头:“他们这一赛季似乎并不是为了夺冠,而是为了根据赛况对那个来路不明的‘飞刀奇招’进行改造和总结。甲赛面对的对手最全面,对局次数也多,用来做实验再好不过了。”
时光皱起眉头。
他想起了对方三台最后的喃喃自语,“原本就赢不了”是因为他们被迫必须用奇招的原因吗?
可谁不想在比赛中大放异彩呢?
对于职业选手来说,年龄是个极为敏感的问题,新人前赴后继涌入,今年还能入队出赛,明年说不定就会沦为陪练和后备。
更何况,这支队伍从迅速成立到挖人,背后的赞助商财力一看就不简单。今天能挖走他们,明天就能用高价再招收一批更有天赋的棋手,用这个被前辈们耗费青春磨出来的“独门绝技”冲击冠军。
他们这批人,就是被推出来为队伍的未来献祭的牺牲品。
时光回头,视线扫过那支队伍的每一个人,看到他们脸上近乎麻木的表情,他内心也不禁有些悲哀。
可他又能做什么呢?
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他不是褚嬴,没有那么多胸怀去为了围棋行业的进步鞠躬尽瘁,更没有能力去爱才惜才。
他自己都还挣扎在生活的泥泞中,自身难保。
心情更差了。
时光捏捏眉心,强迫自己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,岔开话题:“不过我以为你会找个队伍观赛来着,怎么就站在这儿干等?”
俞亮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疲惫:“今天的对手有些难缠,好不容易比完了,想休息一下。”
“嘿,正好,去音乐会放松放松。”他抬手在俞亮一侧胳膊上拍了下,余光注意到远处的许厚朝他抬了抬手,当下也抬起手打了声招呼,拉着俞亮走出会厅。
完全没看到许厚在那之后瞬间变青的脸色。
他们之前约的音乐会安排在了今天下午,正好赶在比赛结束之后,只是演奏厅离比赛的酒店有些距离,两人一出门就抓紧跑到路边拦了量出租车。
“你要是再磨蹭二十步,咱们今天就要迟到了。”俞亮拉开车门,有些催促地说。
“急什么,赶得及。”
时光抢先一步钻进车厢,从兜里掏出所有的东西,又在里面翻翻找找抽出一张有些皱的门票,递给司机。
“师傅,到这儿,麻烦您稍微快点儿哈,我们赶时间。”
俞亮跟着坐进来后锁上车门,有些嫌弃地看着他腿上的一堆东西,说:“你怎么什么都往兜里放?”
“这些怎么了?”
虽然有些乱,但还是能看出那些东西里多是一些纸条,只不过被折地变了形,最下面还有一个小型的随身本,一侧绑了支水笔方便随时记录。
时光一张张把它们平整铺开,再仔细地一张张叠好。他没有刻意遮挡,俞亮随意一瞅,在一堆潦草的字迹中依稀捕捉到几个词:棋经,南梁。
还没等他看清楚,那张纸也被叠了起来,收回了口袋中。
“别说,这衣服还真能装。还好咱们的队服都比较正式,我听说音乐会都要穿西装,我这中山领的应该也行吧?”
“不是很隆重的音乐会,不要紧。”
嘴上说着,他的视线却不自觉跟着时光的手移到装着那张纸的口袋上。别的他不感兴趣,但那个“棋经”他却有些好奇。
时光没注意到他的目光,紧接着从另一侧装着折扇的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扔给他:
“你的随身听,谢谢了。这两天我听了得有几十遍,做梦都是这个调调。”
“开车还要一会儿,你不再听听解闷?”
“饶了我吧,我等着听现场就行了。”
俞亮不再坚持,大致检查了下随身听的状况就戴上了耳机。
按下播放键的瞬间,他被耳机里陡然增大的音量吓得一哆嗦,手忙脚乱地一通乱按,直到把音量调到舒适的大小,这才松了口气,轻靠到座椅靠背上。
听到身旁传来一阵恶作剧得逞的轻笑,他不急不恼地说:
“我劝你最好现在闭上眼睛休息一下,不然等会儿音乐会上睡着了,可别怕丢人。”
时光不以为意:“有什么关系,睡着了也没人看到。”
俞亮对此也没多解释,嘴角一扯:
“呵呵。”
直到他们到达了现场,时光才明白俞亮那句“呵呵”是什么意思。
白潇潇给他票的时候特意说过,给他们选了一个很好的位置。
“还真是。。。TMD好位置啊。”
“不要骂脏话。”
被架起半米高的舞台上,乐队的最后一排,时光脸色铁青地坐在唯一的一排观众席正中央。
台下是黑压压一片的观众,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。
作为音乐厅的老熟人,俞亮在看到票面座次时就预料到了这一幕。
传统演奏厅通常采用的四面台或一面台,观众席和舞台分开,中间隔开一定距离。
但偶尔也有音乐会会专门设置少量的舞台席位,观众坐在舞台上近距离欣赏演奏,听演奏的同时也被台下观众欣赏着。
你在台上听音乐。
听音乐的人在台下看你。
音乐装饰了你的心灵。
你污染了他们的风景。
啊,真的,心情更糟了。
时光有些尴尬地坐在座位上,看着前面一两米距离的乐队成员们在抓紧时间调试乐器。
这是他第一次听音乐会,来之前他特意上网查了很多注意事项,如何穿着、如何鼓掌、甚至最后如何安可,唯独没查到坐舞台顶上的说法。
这排观众席的座位很少,总共才十个左右,真正到场的加上他才五六个人,全都黑色暗色西装正襟危坐,融在一群黑色礼服的乐手中间,不仔细看还以为他们也是乐队的一员。
时光理理衣角,看周围每个乐手都拿着乐器,自己坐在其中手里却空荡荡的,十分扎眼。
想了想,他朝前倾身凑了凑,冲鼓手旁边的乐手小哥唤了句:
“诶,哥们,给个镲呗?”
小乐手走南闯北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观众要乐器,举着手里的东西愣是静默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:
“这是钹。”
TBC
PS:第一次听音乐会就坐舞台顶上这事儿是我这个大冤种的亲身经历,大家选座的时候还是要多看两眼。。。。。。